大家好,很高兴跟大家分享一次所谓的旅行经历,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旅行。十几年前,我在新浪做管理,突然比较焦虑,觉得在北京呆着非常地焦虑,感觉到家乡的一些变化,想要回去。当时从新浪辞职,就回到家乡呆了有一年多,一年多中接触了一些人,记录当时的一些情况。当时写过一篇小说,后来也陆续地写,大部分的小说收进了现在的《世界》这本小说集里面,到今天才出版。这次经历可以说是它是一种反向的旅行,不是寻找远方和诗歌,而是回到家乡真实的生活和一些必须记录的,见证的一些经历。
我的家乡不是像阿拉善(音)代表着诗和远方,也不是黄土高坡,虽然我是陕西人,我家乡没有那么典型,是南北交界的地方,没有特别的地方。大巴山区在PPT上放的家乡风屋,这里是绵绵青山,这里是屋顶。这个屋顶是出生的屋子的屋顶。可以看到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黄土高原,它是一个南方风味,也不是真的南方,是山区。
这是瓦屋。它有意思的是春天融雪朝阳的一面完全干燥了,看不到一点冬天的痕迹,但是阴面完完整整的积雪。挑这么一个图片是说明,生活也有两面,我们看到的生活是城镇化的,急剧变化的,是变动中的。我们应该注意到反映这样的趋势。趋势另外一面保留阴面,古老传统记忆的东西。这句诗是我的,选择阴影更有存在,保罗策兰也有类似的诗。我这一部小说,包括我一会讲到的人和事是某种程度上的阴影,某种程度上的没有在时代的大潮当中走到阳面,走到温暖的光鲜那一面,而是更多是在反面。但是看反面的雪发出晶莹的光芒,也有它自己的价值。
这是我们家乡的墨子,墨子不用了,现在都是用电墨子,以前的石墨子上面留着积雪。这是以前的老窗户,这个窗户有一段时间很熟悉,我差点住上一段时间。
开始说里面的人。当时我回家乡去以后,我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。这些人生活在大巴山环境里,海拔一千到两千,苦寒,人们的经济来源是打工。《世界》是第一篇小说,写的是一个主人公。主人公在我特稿里出现过,它其中一个人叫做刘树礼。我在这个小说当中把它单独对他的原形进行深化。了解他的世界以及如何呈现自己的世界,这样来写成小说。这个主人公在家乡的时候经常通过住的地方,散步到山沟里探望他,跟他聊聊天。就在大巴山,我还回去了一次,当时有一个记录片导演想拍它的纪录片,最终还没有拍,我还跟他聊,他现在其住在这个山沟里。为什么要写他,他的眼睛像青面兽一样,被矿煤灰渗进,眼睛没有光感,是瞎的。这样一个盲人,在我看来苟且生活的人。他不仅通过锻炼恢复在屋里活动能力,外面干活的能力,还种了别人不愿意种的地。为什么整个小说集的名字就叫世界,因为我觉得他身上代表特别强的精神,就是重建自己被毁坏的世界。他甚至是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抵抗乡村衰亡和传统衰亡这样一种表现,这样一种代表。
这上面的图是他在自己做饭吃。他在自己做饭还照顾他的妻子,他的妻子以前是地主的女儿,人比较文弱,受了一辈子的苦,我认识他的时候,他妻子身体非常不好了,风湿病很严重,除了自己克服困难,还要照顾妻子。他在摸索着做饭。
下面是他在种菜,不光是种菜,还摸索着去种玉米,种土豆。他干活都是半夜干,反正他也看不见,他跟人倒过来了,白天睡,晚上出去干。他种四五亩地,其中两三亩是别人抛下不种的,他现在种上了。不是平地,是山。我跟着他,非常的惊险,一个坎一个坎,他跌过很多次,还出现生命危险,但是他坚持这样做。他的儿子在镇上开了一个食堂当教师,愿意接他到街上养老,但是他不愿意,他觉得他在街上没有价值,他愿意在山里创造自己的生活价值,因为那里有他的世界。
这是他的妻子,你看他的妻子虽然是农村的妇女,不想跟我们一般想象中的农村肮脏丑陋,一出口就是脏字农村里的人,我不想那样写那样的农村人。这个妇女虽然没有文化,但是她有气质,她对审美有自己的想法,她戴的头巾,很不幸在我这个小说写出来的时候,她还是在世的,但小说写出来一年多之后,有一次这个老人去提一个烧开的水壶,但是她的腿脚不灵便,泼在煤炭炉子上,煤炭尘灰灼伤了她呼吸的胃管,当时还没事。结果晚上睡一觉,早上起来,这个小说里的刘树礼发现她已经没有气息了。她已经过世了好几年了。她过世以后,我这个主人公,矿工仍然在这里生活。一个人在这里生活。
下面是矿工精神的另外一面。他的腿截了肢,装了轮胎,这样可以生活。他也是在煤矿里面出的事,刚才的老人曾经带过他。当他出事之后,他曾经很绝望。老人眼睛瞎了,爬上山见他,安慰他,建议他做一个轮胎底子,这个人照着老人的建议就这样做,活了下来,仍然在这里活着。我在小说里给这两个人安排了一个恩怨,当初老人出矿难是因为他操作失误,但老人没有怪他,是这样一个关系。这个事件里的人有一种品性,他消耗的东西很少,光线都不消耗,他修复大家抛弃的世界,承受这种生活,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。老人住在这条沟里面。沟不是那么丑陋,它有它的美,是病痛的冷,它虽然有痛苦,但是它有它的美。
下面是我另外一部小说《歌郎》。当时我住在《歌郎》的主人公那里。我跟他前后住了几个月,这个人的身份很复杂,他以前是一个造反派,是在西安武斗当中犯了事,扯进一系列历史事件。改革开放以后,他在粮站工作,做生意亏了,被粮站开除。家破之后,没有老婆,没有孩子以后,做了一个边缘的职业——阴阳道士。阴阳道士这样一种身份,使他活得非常卑微艰难,但是有一些意义通过这种边缘的人物传承。我本来没想写他,只是跟他住一块,后来我发现这个人很有意思,专门给他写了一篇小说。《歌郎》在我们那边有一种风俗,人死了之后,要当成活人继续陪他玩一晚上,把棺材放在那里,围着棺材走路,走上一夜,一边走,一边唱,一直唱,唱到天明之后送上山,所以唱歌的人叫歌郎。唱歌的内容非常的复杂,有老本子,流传下来的经典,根据隋唐演义,三国改编的,唱成歌词,连续唱一夜或者唱几夜,我特别敬佩他们的能力。
另外一种形式是开歌头,有固定的仪式,从盘古开天辟地唱起,以前是唱江泽民,再唱胡锦涛,现在唱到习近平。全是新编的。另外一个是最显技艺的是当场对歌,你说几句我说几句,大家互相编,看现场的反应,编的词挺有意思。那些词有才华,我是编不出来了,而且用很多的韵,用很多的古典。我怀疑这种传统是没有考取功名的秀才传下来的,现在是边缘人员传承下来。
这个东西是做阴阳的罗盘,一个是木头做的,一个是铜做的。这是用来校准坟的方位,生宅还有死宅,用它校准方位,一点错误都不行。我在坟头上看他校准罗盘,是非常慎重的。这是他的手抄的经典,既有他自己手抄的,也有从清朝传下来棉纸的经典,它是有本章的,他经常说,他有传承,有师父,师父的师父,不是瞎搞。体现一种传统文化。比如说唱词,里面有一些东西是唱词。比如说天牛岁月到牛今,人留子孙草留根。这实际上是道德经“人生在世苦奔波,好比南山草一窝,草死本是双来打,人王又是病来挪。”结合当时生老病死的情况,把传统的东西唱下来,这是很厉害的。这是一种经典的继承,一个是清朝的。这上面可能看不清,但是里面确实有很有意思的歌词。比如说开歌头的歌词,一开始就是说为你走了九十九道山,九十九道关,遇到什么。这种东西代表乡村文化的传承。
这个老人,他是我的一个爷爷,后来我出来了。出来之后,我继续在北京北漂。有一天我在外面逛街的时候接到电话。他我说要死了,我说你怎么知道呢?他说我算了一下历,我今年绝对过不去了,又冲又克过不了六月份,我说不要担心,之后就没有关心了。后来他女儿跟我打电话,她女儿跟他分开了,没有抚养他。她女儿跟我打电话问我知道不知道这个爷爷在墙洞里藏过钱没有,因为那个爷爷已经死了。他们给他办丧事,想找钱,怀疑爷爷藏了一些钱,老人有那种习惯,把钱藏在秘密的地方,问我了解不了解。我比较忌讳这个事情,我说我不了解,也不知道他的钱。因为我觉得他的来源比较少,看看阴阳,唱的丧歌,存不了什么钱。这个人告诉我爷爷去世的时间,就是他自己算的时间。他怎么去世的呢?他骑很破的摩托车,在公路上摔了一倒,觉得没事,就把车退回去,当天晚上睡了一觉,第二天就硬了,第三天才发现他。他确实准确预言了自己的未来。在《世界》里他掌握了自己的命运,歌郎预见了自己的死亡,他接受了它。
下面是一个小说,姊妹篇小说,一个叫《猎鱼》一个叫《伐木》。讲一个青年人,是我的堂兄,他以前当过兵后来在外面打过工,做过保安,后来回家一直在山里当山大王。比如说养香菇,养羊、养野猪。野猪非常的漂亮,但是野猪都跑了,他就到河里捕鱼。后来在那条河里面找了一个女孩,招了女婿。丈母娘特别有意思,两篇小说,一个是他跟他的丈人(的故事),一个是他跟他的丈母娘(的故事)。这个丈母娘满脑子里都是神话和传说,她跟你讲传说的时候,根本不区分真实和虚幻。比如说这个狐狸精被她惊住了,给了她财宝。他丈母娘是真实和虚幻不分界的人。脑子里有限制的神话。比如说这个火,火高兴笑起来了,什么是笑,什么是不笑的,她是看得出来的,你是看不出来的。还有一只狗,狗什么时候是笑的,什么时候是哭的,什么时候是愤怒的。他看得出来,我们看不出来,所以我把他和他的丈母娘写在了小说里。
这是他家里的哑巴(图),丈母娘收养了一个哑巴,不知道多大年纪,一直干活。这么一个卑微可怜人的形象。我把这几个人的形象结合在一起,写了《猎鱼》和《伐木》。
这是一只狗,我们在山里逛,狗掉在溪里奋力游上来。根据当时的故事原型写了《猎鱼》的故事,想表达就是我们不熟悉的一些人物,他们脑子里有别的世界,这个世界跟我们看到的世界不太一样,这个世界有他的原理,有他的根据,有他的存在理由,并不是说城镇化运动造成了很多的变化,这些东西就完全消亡了,或者没有存在过。他们是有他们存在的理由的。
另外一篇小说叫《大路》写的是我的姨夫和大姨,现实中很悲惨的故事。小说里写的大姨夫不愿意过生日的时候给别人造成困扰,每到过生日自己出门,在大路上走一天,背两瓶啤酒,修理一下农具,走到固定的街上,从那个街上走回来,就叫大路。走在大路,回忆他年轻的一些故事,路上当然遇到一些人。这个是想说明他们生活的苦处和对生活闪亮的坚持。他们当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,就是两个人只有一个棺材,他们的儿子都在外面打工,孙子也在外面打工,没有那么大的孝心,两个人只有一幅棺材,所以他们非常关心。乡村问题里这个问题比较大,老年人非常在意自己的棺材。这里面的老人,我小说里写到他,他就有棺材,这个棺材一个是他的,一个是他老婆的。后来他老婆没有睡在这个棺材。因为他们老人要分开,一家儿女不愿意养两个老人,所以分开了。我这里写的大姨夫羡慕这个老人,因为这个老人有棺材,而他们两个人只有一副。这两个老人也很惨,他是一个傻子,他睡在这个床上,隔了门板,这边就是棺材。死了之后,把门板一撤就能移到棺材里了。这是老年人的处境,这小说写的是老年人的处境。老年人没有尊严,以前我们都说家庭里老年人压迫年轻人,现在乡村溃败,老年人没有人管了。
小说写完之后,发生一件什么事情呢?在前两年,他们都满81岁那一年,想着反正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,可能会死得非常难看,没有人会好好管他们,一个人先走,另外一个人会非常地悲惨。于是他们在一个晚上约好,买了两瓶农药喝下去死了。《大路》的主人公在真实生活里是双双自杀的。
《旅行》是我讲亲奶奶80岁那一年去看她的姨婆婆。老年人走了三天,翻了一个山见到我的姨婆婆,了解她们的生活经历。老年人走的路相当不容易。
最后一个小说叫《转山》,写一个年轻人,她叫小兰,小兰有两个孩子,丈夫去世她不太好嫁人,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乡下。图中她的孩子,挺脏,但是很可爱。《转山》写这个乡村的小姑娘,在乡下做小生意,写她的感受和遭遇,她体验到乡村的破败。这个小说写完之后,她嫁人了。嫁人之后再过一些年,接到亲戚的电话,让我帮一个忙,她的丈夫在唐山铁矿死了。因为那个老板很凶,请黑社会打他们什么的,赔的钱又比较少,他们请我找人。我当时在当记者,找到唐山的一个什么人,帮了一点忙。给了一些钱。给钱之后,我的亲戚,就是我的堂弟,帮小兰提着她丈夫的骨灰回来了。路过北京,就到北京找我。因为骨灰放在地下室,旅馆的床下不敢睡,就找我。后来第二天送他去车站,我拎了他的骨灰还是比较沉重的。里面都是骨头架子没有变成真正的骨灰。
这是我所有小说的主人公和他的故事。我跟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,把他们写进小说。小说写完之后,他们走出小说,现在各有各的遭遇,有的去世,有的在世。我记录他们的生活,因为我想记录即将消失的世界,不管有什么意义,我想把它记录下来。花了一点时间,也尽了一些努力。我离开了那里,非常地遗憾,我曾经想过不走。他们还在那里生活,他们有他们的价值,也在坚持他们生活的意义,所以把这个小说命名为《世界》,那群人仍然在生活,他们在负担,在重建,在承担他们的生活,他们是值得尊敬的。
谢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