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 梁启超的“白丢腰子”之谜（主讲人：岳南）

我要讲的第一个民国大师级人物是——梁启超先生。

梁启超

▋ 梁启超

梁启超先生的名字，可谓如雷贯耳，至少，凡是上过初中的人都不陌生，特别是他与康有为在晚清光绪年间发动的，轰动世界的“公车上书”，使梁启超一举成名。这事大家都能从课本里读到，我就不多讲了。

公车上书之后，康有为在北京创办了《万国公报》，聘梁启超为该报的主要撰稿人。梁启超年轻气盛，笔杆子纵横各界，积极宣传西学，鼓吹变法，极其有力地引导了舆论方向，搞得天下轰轰。刚刚20岁出头的梁启超，借此机会，一跃成为广为人知的维新运动的领袖人物。

万国公报

这里我要和大家特别分享的一点是 ，早年梁启超的成就，主要是宣传鼓动之功，而最重要的一条理论，当属“大民族主义”观念。梁启超认为，在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度里，要建立统一、有力的政府，要与世界列强竞争，境内的各民族就必须统合起来，如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、苗共同组成一个大民族，名字啥什么呢？就叫中华民族。——也就是说，中华民族这个名词是梁启超第一个提出来的。原来没有中华民族这一说法，只是汉族如何，满族如何，满族又分八旗等等。年轻的梁启超站在民族与世界的高处，一下子就看到了民族问题的症结所在，因而及时地提出了大一统的中华民族学说。

梁启超的学说宣布之后，得到了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响应，孙中山领导的革命，开始提倡整合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五族，同化成一个“中华民族”，共同建立一个新的共和国，共同治理国家。民国初年的“五族共和”旗帜，就是梁启超这一理论的上体呈现。

腐朽没落的清朝被推翻之后，少年得志的梁启超后来做过中华民国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等官，并且组党建社，在官场上出了一阵风头。可惜好景不长，孙中山先生发动护法战争，北洋派系的段祺瑞政府被迫辞职，梁启超也递送了辞呈。从此以后，梁启超就结束了他的官宦生涯，转而以主要的精力从事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活动了。1929年，也就是国民革命军发动的北伐战争结束一年之后，梁启超在北京协和医院溘然长逝，终年56岁。

才56岁的梁启超就去世了，当时国人表示很吃惊，这个年龄并不算老，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？梁启超到底是怎么死的？是得病死的，还是被别人害死的？这是梁启超本身的一个谜，也是民国时期一大谜案。

我的解释是：两者都有。

▋ 协和医院割错“腰子”

话说1926年初，当时任教于清华国学院的梁启超，突然发现身体尿血，且久治不愈，便到北京协和医院检查。医生诊断后，认为他的左肾生了一个肿瘤，劝其做肾脏切除手术。

大家知道，北京的协和医院是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投资兴建的，医生几乎全部是美国人或留美的中国人，号称远东地区最大、最先进的医院，这个医院拥有当时世界最先进的、一台远东地区唯一的铁肺。铁肺是什么呢，就是现在的呼吸机，但当时的铁肺跟现在的大号冰箱那么大，人躺在铁肺里治疗。上世纪30年代，美国煤油大王的儿子来北京游玩，下了飞机，忽然呼吸困难，晕了过去。于是急送协和医院住下，这位洋儿子很自然地享受了铁肺待遇，住了一年多离京回国，保住了一条命。他走的时候，还带了一名照料他的女护士一同去美国，当时的报纸，对此事大登新闻和照片，炒作了好一阵。煤油大王为感谢协和医院的救治，专门资助一大笔钱，给协和医院增添新的设备。

尽管协和医院有这样好的设备和条件，但当时中国人对这些洋人、洋医和洋设备仍不信任，认为这个以西药和手术刀为主的医院并不保险，认同的还是中国老一套，把把脉呀，探探穴，吃吃中药，喝点树根草皮汤之类，甚至像前些年在北京产生的一个号称神医的张悟本一样，叫人啃生茄子，喝绿豆汤，这样就能治病消灾了。这一招数，居然有很多人相信，并且不远千里万里来北京找这位神医看病，结果是病人们开始整天啃生茄子，喝绿豆汤，把脸都喝绿了，拉稀拉的都站不起来了，病当然不会好，只会加重。

大家想想，这是几年前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，那么放到90年前的梁启超时代，中国人对西医、西药，特别是手术刀的怀疑就可想而知了。

面对梁启超查出的肿瘤和协和医院的意见，梁氏的亲信们就说，患此病症的人，许多都是靠吃中药而痊愈的，只要看看中医，照中医开办的方子吃上几味中药，说不定立即起死回生了。但梁启超思虑再三，对劝说的友人说：“协和为东方设备最完全之医院，余即信任之，不必多疑。”遂不顾亲友们的反对，毅然住进协和医院，并于1929年3月16日做了肾脏切除手术。

极其不幸的是，手术中却被主刀医生错误地切掉了那个健全的“好肾”，也就是右肾。

《邪不压正》剧照

我刚才说了，梁启超检查出来的，是左肾有肿瘤，结果被医生把右肾一刀切掉了。好的肾一切掉，生命只有靠那个生了肿瘤的“坏肾”，也就是左肾来维持供给。这一严重后果，梁启超与其家人当时并不知内情，稍微休养一段时间后，梁启超在协和方面吱吱唔唔的解释、哄骗、蒙蔽下，就稀里糊涂地出院，回到在天津家中疗养去了。

梁启超出院回家之后，尿血并未停止，病情当然也不会好转。于是，梁家与前来探望的亲朋好友开始犯起了唧咕，怀疑是协和医院的庸医误珍，割错了“腰子”——当时民间称肾为腰子。

这个怀疑一旦提出，很快在学术界形成共识，并慢慢向外围扩散。

▋ 众人义愤填膺

不久，梁启超被协和医院“错割腰子”之事，就在社会上大面积传开了。而这个时候的协和医院，仍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，对割错腰子的事闭口不谈，当然更不存在承认错误，登门道歉、商谈赔偿，挽救病人于危难等等问题。梁启超有个弟弟叫梁仲策，他实在忍不下去了，就在《晨报副刊》发表了一篇文章，叫做《病院笔记》，披露了梁启超的“医疗事故”，这一下，梁启超被错割腰子的事，迅速成为舆论的焦点了——因为梁启超是民国第一名人，他的腰子被割错了，这还了得，自然是个大新闻。

晨报副刊

当时梁启超有一位好友名叫陈西滢，他是北大西语系的著名教授，这个人，现在知道他的可能不多了，但在当年确是风云人物，号称“现代评论派”的领袖。他曾与革命手族手鲁迅论战了好多年，不但被鲁迅称为“谎狗”，鲁迅还要陈西滢插着谎狗的旗子生活，一直带进坟墓里去。

就是这样一个陈西滢，他被协和医院的傲慢做法所激怒，出于同情和义愤，陈西滢于5月9日，率先在自己主编的《现代评论》上披露内幕，质疑协和医学院院方负责人和医生的所作所为，协和的做法已对病人生命构成了极大危害。  

陈西滢的文章一经刊出，社会震惊，舆论大哗。坊间和知识界附和陈西滢之说者甚众。一时间，协和医学院与其代表的西医成为众矢之的。这个时候，梁启超的学生、著名诗人徐志摩又跳将出来，对舆论火上浇油。徐志摩这个人，现在知道他的人很多，有个电视剧叫《人间四月天》，其中的主角就是他，演绎的是与民国第一美女林微因的爱情故事，当然包括梁思成、金岳霖呵等等一些人物。所以说徐志摩这个人大家不陌生。

《人间四月天》剧照

就是这个徐志摩，把他的笔当作投枪和匕首，于5月29日在《晨报》副刊发表了题为《我们病了怎么办》一文，借机兴风作浪，鼓惑声援陈西滢“提出的，西医就是拿病人当试验品”之口号，并以梁启超“白丢腰子”这件事，向协和医院进行口诛笔伐、兴师问罪，要求当家与亲友公开站出来与协和对簿公堂，查清事实真相，索赔损失等等。

徐志摩这一嗓子，把整个社会人的神经都调动起来了，多数人公开声援梁启超，表示要严惩协知医院，杀割错梁先生腰子的医生以谢天下云云。

刚才已经说过，尽管协和医院的设备和人才都是远东一流，但当时西医刚刚传入中国，立足未稳，无论是百姓还是一般的知识阶层，对西医还缺乏认识，西医西药大受质疑，而攥在医生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更是令人惊恐，协和医院为梁启超手术的主要主刀者，乃是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、协和医学院院长刘瑞恒。刘后来当过国民政府的卫生署长，是响当当的医疗界权威和大咖。刘瑞恒的副手则是纯种的美国人，一位声名赫赫的外科医生。如果这时对协和医院的医术大加鞭挞，或像徐志摩等人说的一样诉诸法庭，梁启超很有可能会得到“一个说法”，并有大笔赔偿金到手。但这样做的后果是，整个中国社会很难再相信西医西药和医生手中的刀子了，协和名誉扫地，百姓不再前往就医，协和很可能就此倒闭关门。如此循环下去，最终吃亏的还是中国的老百姓。

这时梁启超通过他的好友，著名外科医生伍连德得知协和医院割错了他的腰子，并认为是“以人命为儿戏，协和已自承认了”。但是，梁启超毕竟是民国数一数二的大师级人物，头脑始终是清醒和理智的。作为亲身的受害者，梁启超仍把西医看作是科学的代表，认为维护西医的形象，就是维护科学，维护人类文明的进步事业。

为了维护西医社会声誉，以便使这门新兴科学在中国落地生根，梁启超不但没有状告院方，相反的是禁止徐志摩等人上诉法庭，明确表示不求任何赔偿，不要任何道歉，并于病例塌上艰难支撑病体，亲自著文为协和医院开脱。

《我的病与协和医院》

1926年6月2日，《晨报副刊》发表了梁启超《我的病与协和医院》一文，内中详述了自己此次手术的整个过程，同时肯定协和的医疗是有效的。

梁启超说：“虽然经过很重大的手术，因为医生的技术精良，我的体质本来强壮，割治后10天，精神已经如常，现在越发健实了。”

至于该不该割去右肾的问题，梁启超提出责任不在协和。他说：“右肾是否一定该割，这是医学上的问题，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。”

文章的最后，梁启超极为诚恳地讲道：“ 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，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。即如我这点小小的病，虽然诊查的结果，不如医生所预期，也许不过偶然例外。至于诊病应该用这种严密的检查，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‘阴阳五行’的瞎猜，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。我盼望社会上，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，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，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。——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。”

这篇对做了错事的协和医院“带半辩护性质”的文章，的确为协和的声誉和群众的情绪以及沸腾的舆论，起到了维护和平息的作用。尽管当时梁启超并不清楚事实真相，但自己的病情和症状应该是清楚的，他写的这篇文章，不能不说是违心之作。可以想象的是，当梁氏说哪些违心之语的时候，其内心的痛苦一定是巨大的。尽管后来事情真相渐露端倪，梁启超私下里也承认“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”，但仍没有向协和问难之意。  

1929年1月19日，梁启超与世长辞，享年56岁。中国何其有幸，产生了梁启超这样的一代文化、学术巨人，梁启超又何尝不幸，竟因为被协和医院“割错腰子”，而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
▋ 揭开“梁启超去世之谜”

最后我要讲的是，这个谜底是如何揭开的呢？

就在梁启超去世四十多年后的1971年，清华大学教授梁思成因病入住协和医院，于一个偶然机会，从自己的医生那儿得知父亲早逝的真相。

具体情形是：当梁启超入住协和医院后，鉴于其在社会上的显赫名声，协和医院相当慎重，决定由留学美国的中国人、协和医院院长刘瑞恒亲自主刀，美国医生副之，其他人员也是从各方面选拔而出，可谓阵营强大，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。意想不到的是，闪失还是发生了。据当时参加手术的两位实习医生后来私下对同行说：“病人被推进手术室后，值班护士就用碘在肚皮上标位置，结果标错了地方。刘博士（按：刘瑞恒）就动了手术，切除了那健康的肾，而没有仔细核对一下挂在手术台旁边的X光片。这个悲惨的错误在手术之后立刻就发现了，但因关乎协和医院的声誉，被当成‘最高机密’归档。”

梁启超死后77年后的2006年8月10日，北京协和医院举办了一次病案展览，一大批珍贵的病案走出历史尘封，其中包括梁启超病例档案。经专家对其观察研究，与梁思成听说的原因基本相同。至此，历经八十年的梁启超“错割腰子”一案，总算尘埃落定。

一代学术大师梁启超入住他所相信的协和医院而白丢了“腰子”，这不能不令人扼腕。回首往事，细加分析，与其说梁启超“白丢腰子”是被他所“笃信的科学”所害，不如说他为科学所做出的牺牲更具理性和人道。梁氏默默承受着内心的煎熬与苦痛，维护着自己笃信的科学与进步事业，而代价则是他的整个生命。

——这就是大师梁启超的人格与精神，以及作为大师之大的风范。